写不成书，只寄得、相思一点。

　　《解连环·孤雁》是宋亡【wáng】后之作，是一篇著名的【de】咏物词。它构思巧妙，体物较【jiào】为【wéi】细腻。在写其外相【xiàng】的同时，又寄寓【yù】了深微的【de】含意。这【zhè】首词可以透视出【chū】张炎词深【shēn】厚的艺【yì】术【shù】功力。作者揉咏雁、怀人、自【zì】怜【lián】而【ér】为一，抒发【fā】了他的家国之痛，漂泊之【zhī】苦，凄婉动【dòng】人。词咏孤雁，实则借孤【gū】雁寄托作者宋亡【wáng】后【hòu】的伤感，也反映了宋遗民普遍【biàn】生【shēng】活【huó】体【tǐ】验及感触，具【jù】有典型意义。

　　上阕前三句【jù】写孤雁失【shī】群；接着写失群后【hòu】的孤独。“楚江空晚。怅离【lí】群万里，恍然惊散【sàn】。”以困顿惆怅的情怀起笔，伴孤雁一起飞来。起句境界【jiè】暗淡、空旷、寂寥、肃杀。楚江，指湖南地方【fāng】。衡阳【yáng】有回雁峰，又雁多经潇【xiāo】湘。潇湘、衡阳皆楚地【dì】。作【zuò】者把雁置于这空阔的空间【jiān】，不【bú】惟【wéi】反衬雁之“孤”“小”，且为全词定【dìng】下低沉的基调。惟其“空”，才愈见离群雁之“孤”；惟其“晚”，才【cái】更显离群雁之“凄冷【lěng】”：可谓景中含【hán】情。这【zhè】特定的审【shěn】美感受，却是通过自然而【ér】平常【cháng】的四【sì】个字，由视觉贯通了读者【zhě】的触觉来【lái】传达【dá】的，下【xià】笔【bǐ】不可谓不【bú】“空”。“怅【chàng】离群万里【lǐ】，恍然惊散”。离群【qún】而“散”，已觉“恍然【rán】”，而“万里【lǐ】”，更足可悲【bēi】，这【zhè】怎能不使孤雁在“惊”悸【jì】之【zhī】余感到“怅”然【rán】若失呢？仅一传神之“怅【chàng】”字，写事更写情，它把“离”前之可恋，“离【lí】”时【shí】之痛苦，“离”后【hòu】之茫然的【de】复【fù】杂的感情，曲折婉转地表达出来【lái】了。

　　这三【sān】句写出【chū】了孤雁之遭际，使人意识到了作者心【xīn】绪之凄惨。南【nán】宋【sòng】末年，国势垂危，生于此【cǐ】时的词【cí】人，对【duì】于时局自己【jǐ】深感无能为力，不胜【shèng】忧愤，只好借物抒【shū】怀【huái】以寄托【tuō】一腔幽怨。

　　既离群【qún】万里，则渺渺天地间【jiān】惟【wéi】一孤雁而已，自顾其影则不免生茕【qióng】茕孑立【lì】、形影相【xiàng】吊【diào】之感，故只有另寻栖身之所，“自顾影，欲下寒塘”正是这种【zhǒng】孤【gū】栖【qī】自爱神【shén】态的写照。顾影，表示有【yǒu】深自珍惜。特别是一“欲”字，更是【shì】对【duì】这种想【xiǎng】下未下、犹豫迟【chí】疑的神态的深【shēn】刻把握和维妙维肖的【de】刻划。“正【zhèng】沙净草【cǎo】枯，水平天远。”在【zài】惊魂未定之际，目光所到之处，只有寒水【shuǐ】暮天【tiān】相接，漠【mò】漠【mò】荒沙、瑟瑟衰草，依然荒【huāng】寥而已。来【lái】亦孤【gū】单，去也孤单，只好【hǎo】徘徊顾影，使人进【jìn】一步体味它的【de】孤【gū】独。

　　“写不成【chéng】书”两句，是写雁群飞行【háng】，排成一字或人，孤雁单飞【fēi】排不成字，故说写不【bú】成书信，只能【néng】成一点，带回一【yī】点相思【sī】。从【cóng】而巧妙地表达出前朝对遗民的思【sī】念。古人常以雁【yàn】为传书使者。“只【zhī】寄得、相思一【yī】点”，激起人们多【duō】少相思之苦与家国之苦，已无从分【fèn】辨。如【rú】果说，“恍然”离散【sàn】已使孤雁怅然若失因而无【wú】奈去【qù】别寻栖所的话；如果说，依然荒【huāng】寥更【gèng】足【zú】以使之凄怆伤神【shén】的【de】话【huà】，那么，“写不”两句所【suǒ】表达的那种痛苦【kǔ】竟【jìng】无人可告之情【qíng】则转而化为某种程度【dù】的悲壮了【le】：雁【yàn】既失群于万里之外，不能和同伴共排雁字，只【zhī】有向他【tā】们【men】遥寄一片相思之情【qíng】了，此其一【yī】；因【yīn】此，违误了久困于【yú】胡地【dì】的“故人【rén】”的凝盼之情（“故【gù】人”殆指沦于北人【rén】之【zhī】手切盼南归的故园父老），此其二；联系作为宋朝遗民的张炎当【dāng】时朋友散失、家国破碎、孤身一人【rén】、满目凄【qī】凉的处境，可以想见，即使有书可传，那“故【gù】人”之【zhī】愿又将告于何人【rén】？此其【qí】三。然【rán】而这种种【zhǒng】复【fù】杂的思【sī】想感情，却是通【tōng】过作【zuò】者【zhě】极【jí】疏淡自然【rán】之笔（两【liǎng】句用一事【shì】而【ér】又一【yī】气贯【guàn】注）写出的。这正是“清空”特色的表现之一。

　　“料因循误了，残毡拥雪，故人心眼。”这是为雁【yàn】立【lì】传，可以【yǐ】看到作者思【sī】想轮廓。表面上【shàng】是说孤【gū】雁误了寄书，和苏武【wǔ】托雁寄书的心事。“残【cán】毡拥雪”，用苏【sū】武“武【wǔ】卧啮雪【xuě】，与旃（毡）毛并咽之【zhī】，数日不死”事表达心【xīn】声。

　　从对上阕【què】简【jiǎn】单的分析【xī】中可以看到，作者无论【lùn】写【xiě】景还是【shì】状物，都能“不【bú】滞留于物”（《词源·咏物》），特别是对孤雁外部形【xíng】象的描写和琐屑事件的【de】叙述，即使是【shì】最简单的【de】交代都省略了【le】，而【ér】是摄神遗貌，紧紧抓住【zhù】最能【néng】表现孤雁【yàn】内心【xīn】情感的神【shén】态【tài】（如“欲下【xià】”），把【bǎ】笔触伸向孤雁的【de】内心世【shì】界（如【rú】“怅、惊、料”），栩栩【xǔ】如生地刻划出孤雁孤寂索漠的内【nèi】心世界，给人一【yī】种艺术上的去芜存精的澄【chéng】净感，而作者【zhě】的思想感情也在此【cǐ】得到了曲折委婉的表达【dá】，即所谓“调感【gǎn】怆于融会之中”。

　　下阕更以化【huà】实为虚的方【fāng】式体现了张【zhāng】炎词的“清空”本【běn】色。换头承前，叹息北去的【de】南宋宫室【shì】艰难险恶的处【chù】境。而孤雁【yàn】只【zhī】能在【zài】夜雨中哀鸣，若是能在玉门【mén】关重【chóng】新见到离失的伴侣，该是何【hé】等的【de】惊喜！因“离群【qún】万里”，因而“谁怜旅愁荏苒”。“荏苒”表达迁延【yán】的意思。在形容时间光阴【yīn】之绵长的“荏苒【rǎn】”前【qián】面【miàn】冠【guàn】以【yǐ】“旅【lǚ】愁”，其【qí】旅途之【zhī】劳顿和愁之绵绵可知【zhī】，且【qiě】作者并不正面说此愁无人怜【lián】而以【yǐ】反问出之曰“谁怜【lián】”，除更觉【jiào】情【qíng】切动人外，已微透“怨”的消息，故下面【miàn】紧接写道【dào】：“谩长【zhǎng】门夜悄，锦筝弹怨。”说长【zhǎng】门夜悄【qiāo】与锦筝【zhēng】弹怨。典出汉武帝【dì】陈【chén】皇后罢退长门宫【gōng】故【gù】事。“长门【mén】”所【suǒ】“弹【dàn】”者，昔陈皇后之【zhī】“怨”；而筝柱斜列如雁行，故在此又【yòu】是孤雁之“怨”。“谩”字，极度【dù】渲染孤雁的哀怨。作者以“浑化无迹”之笔，借陈【chén】皇后之事，将人、雁【yàn】之【zhī】“怨”一起写出，从【cóng】而抒发了自己【jǐ】亡国之思家【jiā】破之愁无人可告亦无人怜之的一【yī】片愁怨之【zhī】情。

　　孤雁之哀【āi】愁既无人可告，那么【me】雁之凝盼思【sī】归的急切心情是可以想见的【de】。它多么盼望自【zì】己【jǐ】早【zǎo】一天飞到同伴身旁【páng】啊！可【kě】它不说自己身【shēn】落寒塘之实境，却【què】首先代【dài】同【tóng】伴【bàn】着想【xiǎng】：“想伴侣、犹宿芦花。”不说眼前自己思【sī】念同伴【bàn】之实情，却透过一层，言伙伴曾念自己在来年春前“去程应转”。伙伴们【men】春天到来之前，应【yīng】该【gāi】回北方去了。这又是化实为【wéi】虚，使虚中有实，虚实相生，既【jì】婉转又空灵，它比【bǐ】正【zhèng】面诉说更能【néng】见孤雁之一往之深情。

　　“暮雨相呼，怕蓦地、玉关重见”。随【suí】即是个飘渺的幸福的设想。玉【yù】关春雨，北地黄【huáng】昏，却是将怎样【yàng】和旅伴们重见呢？“怕【pà】”字含【hán】意深微。孤雁由“离群”之“怅【chàng】”而生“谁怜”之“怨【yuàn】”，又由“怨”而生“暮雨”中之“呼”，从“呼”又生“怕”，于是【shì】读“暮雨”二句，读者脑海里会【huì】出现这样一幅动人的情景：瑟瑟秋风、潇潇【xiāo】暮【mù】雨中，望伴情切的【de】空【kōng】中孤雁，一声【shēng】又一声呼叫【jiào】，找寻【xún】着【zhe】同【tóng】伴，它【tā】要【yào】尽最后一丝力量飞到它们身边，倾诉离【lí】后之情。它【tā】坚信，同伴们【men】就在不远【yuǎn】的前方。然【rán】而，突然之间【jiān】它又由【yóu】“呼”而【ér】“怕”了【le】：是【shì】怕见同伴于忽然之间【jiān】，“怕”自己【jǐ】不胜那突如其来【lái】的巨大的喜悦和幸福【fú】潮【cháo】流【liú】的冲击【jī】。一个“怕【pà】”字，生动【dòng】而【ér】逼【bī】真地刻划出【chū】雁经过长【zhǎng】途跋涉，备尝离【lí】群之苦后幻想【xiǎng】自己即将在“蓦然”间重见同伴【bàn】时那种喜悦、激【jī】动而又有些不【bú】安、焦【jiāo】躁的复杂矛【máo】盾心【xīn】理。

　　至此，孤雁之情已至深至切【qiē】似乎【hū】无法再写【xiě】，但作者意犹未【wèi】尽【jìn】，再次从虚处下笔【bǐ】，进一步替【tì】孤雁设想【xiǎng】：“未羞他，双燕归来，画帘半卷。”长期【qī】的期待与渴望，一旦相见期【qī】近，反怕春期之骤【zhòu】至。虽能相见也无愧于寄身画栋【dòng】珠帘双双紫【zǐ】燕【yàn】了。从用意上看，此【cǐ】二句实承以【yǐ】上而来【lái】。即如【rú】上【shàng】所述，孤雁之【zhī】愁已至浓至厚，无法解脱，其望【wàng】归【guī】思伴【bàn】之情【qíng】已至深至切，无以复加【jiā】，但退【tuì】一步说，即【jí】使雁【yàn】之愿望无【wú】法实现，它也绝不愿【yuàn】像在春日融融中翩翩【piān】归来的【de】“双燕”（暗指归附元朝者【zhě】）一样，寄人檐【yán】下，以博主人【rén】一笑，从而表现【xiàn】出雁之孤高自傲的【de】情怀，使其形象得到【dào】了升华。而【ér】在这空灵【líng】蕴藉【jiè】中【zhōng】，作者【zhě】不愿事【shì】奉新朝的【de】心【xīn】迹也得到含【hán】蓄【xù】而委婉的表露。这在情感上，表现为异军突起；在【zài】格调上【shàng】，则表现为某种程度的峭拔。

　　由【yóu】于作者在这首词里没有刻【kè】意【yì】于静态的摹写，而【ér】着重从孤雁内心情感的【de】发【fā】展【zhǎn】变化【huà】上【shàng】——由【yóu】“怅”而“怨”，由“怨”而【ér】“呼”而“怕”，写出了动感，因此，在【zài】意脉和情【qíng】感节奏上，于自然流转之中包含着【zhe】起伏【fú】跌宕，于【yú】空【kōng】灵【líng】之中【zhōng】见出流动，从而给人【rén】以和谐的【de】美的享受。

　　通【tōng】观全篇，状物【wù】言情极尽精巧而不着雕【diāo】饰痕迹，词人遣【qiǎn】词炼意、体物抒情的精湛【zhàn】造诣【yì】淋漓尽现。全【quán】词多处用典，堪称咏雁【yàn】佳句。陈廷焯在《白【bái】雨【yǔ】斋词【cí】话》中曰【yuē】：“玉田《高阳台》，凄凉幽怨，郁之至，厚之至，与【yǔ】碧【bì】山如出【chū】一手，乐笑翁集中亦不【bú】多见。”张【zhāng】炎词善于咏物。从咏物词的整个方法、风格【gé】和寄意来【lái】说，这首【shǒu】咏孤雁【yàn】的《解【jiě】连环》更有代表【biǎo】性。词人【rén】刻画孤雁【yàn】的【de】形象妙肖【xiāo】传神，在咏物的方法上【shàng】，紧【jǐn】扣一“孤”字展开描写，烘托【tuō】渲【xuàn】染，以物喻人，将咏【yǒng】物与抒情合而为一，通过【guò】对孤雁的描绘【huì】，把家国之痛和身世之感【gǎn】尽蕴含【hán】在【zài】对孤雁这一【yī】形象的描绘【huì】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