窈窕淑女，君子好逑。

　　《国风·周【zhōu】南·关【guān】雎》这首短小的诗篇，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据着特殊的位置。它【tā】是《诗经》的第一【yī】篇【piān】，而【ér】《诗经》是【shì】中【zhōng】国文学最古【gǔ】老【lǎo】的典籍。虽然从性质上判断【duàn】，一些神【shén】话故事产生的【de】年代【dài】应该还要早些，但作为书面【miàn】记载，却是较【jiào】迟的事情【qíng】。所以差【chà】不【bú】多【duō】可【kě】以【yǐ】说【shuō】，一翻开中国文学的历史，首先【xiān】遇到的就是《关雎》。

　　当初编纂《诗经》的人，在诗篇【piān】的排列【liè】上是否有某【mǒu】种用意，这已【yǐ】不得而知。但至少后人的【de】理解，并不认为《关雎》是随便排列在【zài】首位的。《论语》中多次提到《诗》（即《诗经》），但作出具体评【píng】价的作品，却只有《关雎》一篇，谓之“乐【lè】而【ér】不淫，哀而不伤”。在他【tā】看来，《关【guān】雎》是表现【xiàn】“中庸【yōng】”之德的【de】典范。而汉儒【rú】的《毛诗序【xù】》又说：“《风》之始也，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【yě】。故用之【zhī】乡人焉，用之邦【bāng】国焉。”这【zhè】里牵涉到中国古代的一【yī】种伦理思想【xiǎng】：在古人看来，夫妇为人伦之始，天下一切【qiē】道德的完善【shàn】，都必【bì】须以【yǐ】夫妇之德为基础。《毛诗序》的作者认【rèn】为，《关雎》在【zài】这方面具有典范意义，所以才被列【liè】为“《风【fēng】》之【zhī】始”。它可【kě】以【yǐ】用来【lái】感化天下，既【jì】适【shì】用【yòng】于【yú】“乡人”即【jí】普通百【bǎi】姓，也适用【yòng】于【yú】“邦国”即统【tǒng】治阶层。

　　《关雎》的内容其实很单纯，是写【xiě】一个“君子”对“淑女”的追求，写他得不到“淑女”时心里【lǐ】苦恼，翻来覆去睡不【bú】着【zhe】觉；得【dé】到【dào】了“淑【shū】女”就很【hěn】开心【xīn】，叫人奏【zòu】起音乐来【lái】庆贺，并以此让“淑女”快【kuài】乐。作【zuò】品【pǐn】中【zhōng】人物的身份十分清【qīng】楚【chǔ】：“君子【zǐ】”在《诗经》的时代是【shì】对贵【guì】族的泛称，而且这【zhè】位“君子【zǐ】”家备琴瑟钟鼓【gǔ】之乐，那是【shì】要【yào】有相当【dāng】的地【dì】位的【de】。以【yǐ】前常把【bǎ】这诗解释为“民【mín】间情歌”，恐怕不【bú】对头，它所【suǒ】描绘的应该是【shì】贵族阶层的生活。另外，说它是情爱诗当然不错，但恐怕也不是【shì】一般的爱情【qíng】诗。这原来是【shì】一首【shǒu】婚礼上的歌【gē】曲，是男方家庭赞美新娘、祝【zhù】颂婚姻美好的。《诗经·国【guó】风》中的很多歌谣，都是既具有【yǒu】一般的抒情意味【wèi】、娱【yú】乐【lè】功能，又兼有礼仪上的实用性，只【zhī】是有些诗原来派什么用处后人【rén】不清楚了，就仅当作【zuò】普通的【de】歌曲来看待。把《关雎【jū】》当【dāng】作婚礼【lǐ】上的【de】歌来看【kàn】，从“窈窕淑女，君子好逑”，唱到【dào】“琴瑟友之【zhī】”“钟鼓乐之”，也【yě】是喜【xǐ】气洋洋的，很合适的，

　　当然这【zhè】首诗本身，还是以男【nán】子追求女子的【de】情【qíng】歌的形态出现的。之所以如此【cǐ】，大【dà】抵【dǐ】与在一般婚姻关系中男方【fāng】是主动的【de】一方【fāng】有关。就是在现【xiàn】代，一【yī】个姑娘看上个小伙，也总要等他先开口，古人更是如此。娶个新娘回来【lái】，夸她是【shì】个【gè】美丽又贤【xián】淑的好姑娘，是君子【zǐ】的好【hǎo】配偶，说【shuō】自己【jǐ】曾经想她想得害【hài】了相思【sī】病，必定【dìng】很讨新娘的欢喜。然【rán】后在一片琴瑟钟鼓之乐中，彼此的感情相互靠近，美满的婚【hūn】姻就从这里开【kāi】了头。即使单【dān】从【cóng】诗的【de】情绪结构来说，从【cóng】见关雎而思淑女【nǚ】，到结成琴瑟之好，中间一番周折也是【shì】必要的【de】：得来不易的东西【xī】，才特别可贵，特别让人【rén】高兴【xìng】。

　　这【zhè】首【shǒu】诗可以被当作表现夫妇之【zhī】德的典范，主要是由于有【yǒu】这些特点：首先，它所【suǒ】写【xiě】的爱情，一开【kāi】始就有【yǒu】明确【què】的婚姻目的，最终又【yòu】归结于婚姻的美满，不是【shì】青【qīng】年男女之问【wèn】短暂【zàn】的邂逅、一【yī】时的激情。这种明【míng】确指向婚姻、表【biǎo】示【shì】负【fù】责任的爱情，更为【wéi】社会所【suǒ】赞【zàn】同。其【qí】次，它所写的男【nán】女双方，乃是“君子”和“淑女”，表明这是一种【zhǒng】与美【měi】德相联系的结合【hé】。“君子【zǐ】”是兼有地位和德行【háng】双重意义的，而“窈窕淑女【nǚ】”，也【yě】是兼说体貌之美和【hé】德行之善。这里“君子”与“淑女【nǚ】”的结合，代表了一种婚姻理【lǐ】想。再次，是诗歌【gē】所写恋爱行为的节制【zhì】性。细读【dú】可【kě】以注意到，这诗虽【suī】是写【xiě】男方对女【nǚ】方的【de】追求，但丝毫没【méi】有涉【shè】及双方的直接接触。“淑女【nǚ】”固然没【méi】有【yǒu】什么动作表现【xiàn】出来，“君子”的相思，也只是独自在【zài】那里“辗转反侧【cè】”，什么【me】攀墙折柳之类【lèi】的事情，好【hǎo】像完【wán】全【quán】不曾想到，爱得很守规矩。这样一种恋爱，既有真实的颇为深厚【hòu】的感情【qíng】（这对情诗而【ér】言是很重【chóng】要的），又表露【lù】得平和而有分寸，对于读者【zhě】所产生的感动，也不【bú】致过于激烈。以上种种特点，恐怕确【què】实同此诗原来是贵族婚【hūn】礼上的歌曲有关，那种场【chǎng】合【hé】，要【yào】求有【yǒu】一【yī】种与主人的身份地位相称的有节制的欢【huān】乐【lè】气【qì】氛。而孔子从【cóng】中看到了一种【zhǒng】具有广泛意义的【de】中和之美，借以提倡他所尊奉【fèng】的自我【wǒ】克制、重【chóng】视道德修养【yǎng】的人生【shēng】态度【dù】，《毛【máo】诗序》则【zé】把它推许为可以“风天下而正夫【fū】妇”的【de】道德教材。这两者视角有【yǒu】些不同，但在【zài】根本上仍有一致之处【chù】。

　　古【gǔ】之儒者重视夫妇【fù】之德，有其很深的道理【lǐ】。在第一层意义上说【shuō】，家【jiā】庭是【shì】社会【huì】组【zǔ】织的基【jī】本单元，在【zài】古代，这一基本单元的和谐稳定对于整个社会秩序的和谐稳定，意义至为重大。在【zài】第二层意义上，所谓【wèi】“夫妇之德”，实际兼指有关男女问【wèn】题的一切方面。“饮食男女，人之大欲存焉”（《礼记【jì】·礼运》），孔【kǒng】子也知道这是人类生存的基本【běn】要求。饮食之【zhī】欲【yù】比较简单（当【dāng】然首【shǒu】先要有饭吃），而男【nán】女之欲引【yǐn】起的情【qíng】绪活动要【yào】复【fù】杂【zá】、活跃、强烈【liè】得多，它对生【shēng】活规范【fàn】、社会【huì】秩序的潜在危险也大【dà】得【dé】多【duō】，孔子也曾感叹：“吾未见好德【dé】如好色者。”（《论【lùn】语【yǔ】》）所【suǒ】以一切克制【zhì】、一【yī】切修养，都【dōu】首先要从男女之欲【yù】开始。这【zhè】当然是必要的，但克制到什么程度【dù】为合适，却【què】是【shì】复杂的问题，这里牵涉【shè】到社【shè】会【huì】物质生产【chǎn】水平、政治结构、文化传统等多种因素的综合，也牵涉到时代条【tiáo】件的变化。当一【yī】个社会试图对个人【rén】权【quán】利采取彻底否【fǒu】定态【tài】度【dù】时，在这方面首先【xiān】会【huì】出现严厉禁【jìn】制。相反【fǎn】，当【dāng】一【yī】个社会处于变动【dòng】时期、旧【jiù】有【yǒu】道德规范遭到【dào】破坏时，也首先【xiān】在这【zhè】方面出现恣肆放流的【de】情形。回到《关雎》，它所【suǒ】歌颂的，是一【yī】种感情克制、行为【wéi】谨慎、以婚【hūn】姻和谐为目标的爱情，所以儒【rú】者觉得这是很好的典范，是“正夫妇”并由【yóu】此引【yǐn】导广【guǎng】泛的德行的教【jiāo】材【cái】。

　　由于《关雎》既【jì】承认男女【nǚ】之爱是自然而正常的【de】感情，有要求对这种感情加以克制，使其符合【hé】于社会【huì】的【de】美德【dé】，后世之【zhī】人往往各取所【suǒ】需的一端，加【jiā】以引【yǐn】申发挥【huī】，而反抗封建礼教【jiāo】的非人性压迫的【de】人【rén】们，也常打着【zhe】《关雎【jū】》的【de】权威旗帜，来伸张满【mǎn】足个人情感的权利。所谓【wèi】“诗无达【dá】诂”，于《关雎》则【zé】可见一【yī】斑。